没想到，我在美国听的第一个国情咨文，会是和一群美国穆斯林一起。

当天下午在学校偶遇巴基斯坦裔同学Elsa，提及今晚会去参加一个国情咨文的“viewing party”（观看派对）。是嘛！还有这种party？我虽然知道国情咨文是美国年度首要政治讲话，但以为只有记者、学者这样有工作需要的人会认认真真去 听，没想到除此之外还有人专门开party来看。

Elsa说这个派对是美国穆斯林公共事务委员会（MPAC）组织的——这是一家有26年历史的民间机构，以改善美国公众对穆斯林群体的认识、影响与穆斯林 相关政策为己任。每年国情咨文他们都会主办观看派对，有兴趣者都可参加。这更让我多了一层好奇，穆斯林群体怎样讨论美国政治？我决定与Elsa同行。

说走就走，我坐上了Elsa的车，来到华盛顿郊区的一家阿富汗餐厅。MPAC把整个宴会厅包下来，大厅中间摆着十几排的椅子，两旁有圆桌可供就餐。9点国情咨文开始，我们8点半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幼，看得出不少是把这个场合当成举家的社交活动了。

环顾四周，除了餐厅的水晶珠帘装饰和阿富汗烤肉香味带来的异域风情，这个集会给我的感觉是“还是很美国”。四周听到的都是流利的美式英语，会场的布置没有任何宗教符号。在场的女性里，有的戴着头巾，有的没戴，不管戴不戴都没什么拘谨。

代表MPAC主持会场的，是一位看样子有着7、8个月身孕的准妈妈，她是该机构的分析师。用一句伊斯兰的问候语开场后，她马上用很甜美的美国口音介绍自己 的机构和这场party的目的：希望调动更多穆斯林参与公共事务的讨论，把大家的声音写入该机构明早将发表的《国情咨文回应》中去。她问大家，期待奥巴马 在国情咨文里谈什么问题？有人说移民法，有人说ISIS。

投影的大屏幕上，锁定的是白宫的YouTube频道，不断播着奥巴马过去一年来国内外行迹的片段。趁演讲没开始，MPAC插播了一段去年国情咨文后，该机 构参加白宫举办的Google Hangout 的活动（白宫简直是社交狂人，什么Twitter, Facebook, Google+, LinkedIn, Instagram, Flicker, Scribd, Foursquare，一个都不能少）。一位戴头巾的女士代表该机构向奥巴马提出了关于NSA窃听的问题。奥巴马大概答了有5分钟，怎么会严格按照法律行 事、怎么要加强监管，还专门强调说不会歧视穆斯林。

“奥巴马总统爱讲话。”准妈妈主持人说，国情咨文大概会讲个三四十分钟吧。结果，奥巴马足足讲了1个 钟头。作为一名还没被政客演讲腻歪到的外国人，我其实丝毫不觉得长。本来就演讲才能超群的奥巴马第六次作国情咨文演说，完全炉火纯青。但更重要的是他“豁出去”了，“我已经不用再竞选了，”进入第二任期后半段的奥巴马说。正当共和党人准备起哄时，他很刁地撇了撇嘴：“我知道，因为我两次都赢了。”

与穆斯林直接相关的内容不多。在演讲的中后期，奥巴马才在一个句子里，同时提到了世界某些地方正在抬头的反犹主义，和已经颇有时日的仇伊斯兰主义。当然，这 句话引来了场上最多的掌声。但这些美国穆斯林们同样关心奥巴马的社会政策。奥巴马花了很长的时间谈他的“中产阶级经济学”。他谈到标志性的 Obamacare医保，谈到要让男女同工同酬，谈到要提高最低工资水平，要让美国像其他发达国家一样父母因为子女生病而请假时仍然享有工资，谈到要推广幼儿早教服务（childcare），谈到要帮助毕业生公平偿还助学贷款，还要让两年制社区大学全免费。提到这些措施时，场上总有这个或那个角落传出掌声。

听得出，奥巴马为今年国情咨文敲定的主题词，是“团结”（united）。奥巴马用一个普通美国家庭的故事串起了开头和结尾（这个故事来自一位年轻妈妈 Rebekha，她写信给奥巴马，讲自己一家人怎么在经济危机中通过努力“触底反弹”，奥巴马还特地跑去见了这位年轻妈妈，告诉她：“你是我想当总统的原 因。”）他借Rebekha的一句话“我们是关系很紧密的一家人”（we’re a tightly-knit family）， 他说“美国也应该是”这样的一家人，而不仅仅是一堆红州（共和党主导的州）和蓝州（民主党主导的州）。他明里暗里地呼吁共和党（当前是众议院的多数党）和他合作，不要让政府成为社会进步的障碍，并表示自己会积极听取共和党的意见。“好政治让人团结。”屏幕打出大字。共和党们大概都在下面喊出“你这个口蜜腹 、剑”了吧。但我能承认，奥巴马真的把我感动了吗？

而且我猜，奥巴马也把在场的不少穆斯林美国人感动了。演讲结束后，大家踊跃点评，听起来调子都挺正面，即便是带着批评。一位年长男士说奥巴马的政策提议都很 有意思，但希望听到更多细节；另一位年轻点的说奥巴马把免费社区大学与免费公立高中相提并论颇有新意，但没有正面回应更严重的公立教育资金短缺问题。有人 关注到奥巴马提出要争取国会授权对ISIS宣战，可能是不同于以往只借助行政权有限出兵的新做法。一位中年女士说过去几个月来经济数据向好，让奥巴马摆脱 了过去几年不断要跟经济危机作斗争的窘态，可以从容去谈这些跟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措施。听着他们落落大方的发言，我心想，真是没必要去听那些24小时电视 网上喋喋不休的pundits多嘴了。

临了，MPAC的主持人感谢大家出席，也不忘呼吁穆斯林美国人们更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给总统写信、给国会议员写信，打电话。“有时候我们跟议员们谈时，他们会问：你们所说的穆斯林群体到底在哪儿？”

在哪儿？我猜，是藏在一颗颗“美国心”里。比如带我来的Elsa。她的先辈背井离乡移民美国时，印巴都还未分治。Elsa会说乌尔都语，她的英语也还带点 南亚口音，但她的默认身份认同，是美国人。几次交谈，她总是说：“I’m from here.” 坐在她车上，当我说到自己还不会开车的时候，她忍不住笑起来了：“有时候我们作为美国人很难想象其他国家的情况呢。”她说自己并不常参加 MPAC的活动，“我不太想把自己和穆斯林的身份绑得太紧。”

但Elsa选择参加MPAC组织的国情咨文viewing party，“过去一年对世界事务来说真是不好的一年。”她提起《查理周刊》、ISIS、关塔那摩。大概是这些事件，特别挑动了她心底那根作为穆斯林的弦吧。

我问Elsa，一般的美国人会普遍去收看国情咨文吗？“会啊！”她睁大眼睛，很认真地说，“大家可能会聚在一起看，作为一个社交活动。”后来我搜了一下， 《时代》杂志有篇报道说，过去二十年平均每年有4230万美国人会收看国情咨文！美国3亿人口，这收视率，国情咨文可真是美国的政治春晚。白宫也是蛮拼 的。一个星期前，我的邮箱里就不断收到白宫群发给公众的邮件：署名奥巴马的、米歇尔的、拜登的，统统都在告诉你：“准备好1月20日晚9点收看国情咨文了 吗？”“国情咨文有哪些是你该知道的？”

回到家打开电视，果不其然，FOX频道上保守派政客学者们已经把奥巴马批得体无完肤了。想想，国情咨文里说了什么、说得多漂亮真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 这篇讲话让全美国有了一个讨论公共事务的主题，挺也好，批也好。年复一年，这个社会就是通过这样的仪式，不断刷出自己的身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