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佩林(Sarah Palin)跳上了台。她的黑色针织衫上挂满银针，看上去像只刺猬。比起八年前她竞选副总统时那个花重金打造过的妆容，2016年的佩林少了些明星气，多了些臃肿。但她标志性的高频嗓音点燃了爱荷华这个原本用来展览拖拉机、临时用作竞选宣传的场地。“我来这里是要支持下一任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

△1月19日，在爱荷华州立大学举行的选战活动上，萨拉·佩林力挺特朗普

此时离2016年总统候选人初选首战——爱荷华州的党团会议还有不到两周。佩林的背书为特朗普带来的，除了更多的头条（这点特朗普当然从来不缺），就是某些仍在特朗普和特德·克鲁兹（Ted Cruz）之间摇摆的选票。来自德克萨斯州的联邦参议员克鲁兹是目前看来唯一可能在爱荷华州击败特朗普的对手；而爱荷华州的胜负，关系到谁将称雄集结共和党的反建制派选民们，冲击党内提名。爱荷华州共和党选民中，福音派教徒势众，而克鲁兹受到福音派组织的青睐。特朗普虽然也凭“个人魅力”吸引了一些福音派教徒，但此时他需要一个在福音教徒中根基深厚的人物来帮他烧一把火。没有人比佩林更适合。

佩林仍有号召力。但如今她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角色，与其说是领导者，不如说是啦啦队长。2008年共和党败选后，她于次年辞去阿拉斯加州长一职，转身成为媒体明星，继续以她的方式活跃于公众视野。 2009年起反对“大政府”的保守派“茶党”运动席卷全国，佩林利用自己尚存的人气为多位名不见经传的茶党人士背书，助其成功当选公职。其中就包括克鲁兹——他自己也承认，没有佩林，2012年他挑战德州资深前副州长竞逐参议员时很可能无功而返。

△克鲁兹（左）和萨拉·佩林（右）

如今，在共和党几名反建制派的竞争者中，佩林选择了为特朗普站台。这或许是佩林和特朗普的得，却是共和党大局的失。从佩林到特朗普，正是共和党危机不断深化的过程。

从佩林个人的角度说，选择与特朗普为伍毫不意外。二者意气相投，都以一副挑战传统政治精英的形象出现，语言特色鲜明乃至任性，令支持和反对者都欲罢不能。他们的政治能量都依赖于镁光灯。2011年佩林在考虑参加次年总统大选时，就和特朗普夫妇现身纽约的比萨店，招致媒体成群尾随。如今特朗普如日中天，佩林却在2015年结束与福克斯新闻台的合约后渐成明日黄花。为特朗普站台，也是佩林在为自己的注意力经济站台。

但在一些共和党人眼中，这是佩林的背叛。佩林2009年辞去公职后的政治生命，是通过几年来汹涌澎湃的“茶党”运动才得以延续（诚然，也是2008年的佩林点燃了共和党反建制派选民的热情，为此后兴起的“茶党”运动打下了基础）。激起这场运动的，是全球金融危机后美国政府（从小布什政府末期开始）为华尔街兜底、以扩大赤字为代价的超级经济刺激计划、以奥巴马医保为代表的联邦权力对社会政策的进一步渗透。而如今佩林支持的特朗普，在这些核心议题上正站在“茶党”的对立面。正如著名保守派名嘴贝克（Glenn Beck）指出，2010年佩林和“茶党”们在中期选举中奋战助共和党夺下众议院多数时，特朗普还在捐款给民主党的大佬们。

的确，特朗普与真正的“茶党”保守派格格不入。不管他如何嘲讽华府政治腐败，他本人就是“茶党”最憎恶的裙带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m）的化身。他乐于吹嘘自己过去如何拿钱收买到两党政客（所以他现在有资格在贬低其他所有拿过商人捐款的政客），他从不认为自己经营的公司一度破产是件不光彩的事（反而认为抓住法律漏洞成功摆脱债务是自己能力的表现）。正因如此，包括贝克（Glenn Beck）、林博（Rush Limbaugh）这些反建制保守派的意见领袖，都向来不惮于表达他们对特朗普的鄙视。更具精英知识分子气质的保守派政论杂志《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则专门制作了“反对特朗普”的专题，誓与其划清界限。

显而易见，共和党选民基础正在四分五裂。这不仅包括长久以来精英建制派与草根反建制派之间的分野，更在反建制派内部又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边，是“茶党”所呼唤的那种古典的 “小政府、大社会”图景，即便不切实际却仍带有些许理想主义的动人之处；另一边，是特朗普和佩林所代表的那种民粹式的愤怒与焦躁、对自我缺陷的视而不见、和轻视复杂挑战的 “精神胜利法”。

从2008年的佩林，到2016年的特朗普，正构成了共和党当前危机的完整开篇。2008年佩林被麦凯恩团队选为副总统候选人，是共和党建制派讨好反建制派的尝试。佩林作为福音教徒，能够弥补麦凯恩在这个群体中的疏离感；她又是全国政治中的新面孔，自带作为阿拉斯加新晋州长挑战能源部门利益集团的改革光环，能与奥巴马所代表的“改变”形成抗衡；作为女性，她还被寄望于笼络因希拉里初选失利而沮丧的女性选民。

然而麦凯恩失算了。佩林2008年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亮相讲话上，她作为一名改革者的履历被放到了背景里，她身上的文化保守主义符号被置于前端。佩林在演讲中自称广大“冰球妈妈”（陪孩子去参加课外体育活动的典型中产阶级妈妈）中的一员，说冰球妈妈是“涂唇彩的斗牛犬”——这些原本是麦凯恩团队为她量身打造、抛出来吸引保守派直男的“红肉”，却将佩林的政治形象定格。“性感熟女州长”成了谷歌搜索佩林的高频搭配词汇，与她此后暴露出来的知识短板相互映照，佩林火了，她成了广大直男心目中的“美丽笨女人”。这位美国史上首位女性副总统候选人不仅没有推进女性的政坛地位，反而加深了女性供人娱乐消遣的陈腐形象。原本政治才能初展的佩林，成了自己想要迎合的那种文化的牺牲品。2008年大选中，更多的女性选择了投票给奥巴马和拜登。

共和党2008年这次失败的尝试说明，当精英们想去迎合民粹，放出的是自己永远收不回瓶中的精灵。佩林激发了民粹主义者的无限想象：不懂政策不要紧，敢秀就会红。于是前仆后继地，有了2012年的披萨店老板凯恩（Herman Cain）、2016年的脑外科医师卡森（Ben Carson），直至今日的巅峰——特朗普。“霸道总裁”特朗普，和“性感女州长”佩林，吸引的是同样的趣味。而每一次荒唐的局外人抢走共和党的麦克风，都是对共和党公信力的一次撼动。如今，特朗普站在佩林们为他开辟出来的大道上，放声大笑；精英建制派的杰布·布什们，则在低迷的民调数字中找不着存在感；“茶党”先锋的克鲁兹们，也在与特朗普们的较量中丢失了严肃的能力。

2016年的总统大选为共和党响起了红色警报。过往那个以减税、反堕胎等政策为粘合剂组成的政治同盟，在经济、文化、社会议题的多重裂痕中正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