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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的一个周一,在中学当老师的Ariane本来可以休息,但她今天得去学校开会。会议内容是她班上一个男孩儿,似乎有些心理问题,有时会撞自己的头,为此老师们每两个月就要开一次会,讨论一下孩子近来的状态。

对一个在“郊区”学校教书的老师,这样的事情不算最头疼的。还有另一个男孩儿,父母是埃及移民,也有点管教不住,有时上课会自言自语地说起阿拉伯语,有时干脆唱起歌来。但起码,这些孩子没有暴力倾向。

Ariane的学校在巴黎以东20公里外一个叫Torcy的“郊区”。法语里的“郊区”(banlieue)已经不仅是一个地理名词,更隐含了复杂的社会含义:移民、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聚居地、成片的政府公共住宅,伴随高失业率、高犯罪率等等。

“Torcy不算差的。”坐在前往Torcy的火车上,Ariane对我说。近几十年来为应对移民涌入、城市扩张等需要,法国政府在大城市外围建起来的这些“郊区”中,Torcy算是不错的,有一个现代的购物中心,有一个湖,所以还有一些中产阶级住在这里。

但更多的“郊区”却是人们口中的ghetto(贫民窟)。巴黎北面就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前面提到那个埃及裔男孩儿的父亲,就在巴黎北边的一个“郊区”做生意。有时候男孩儿缺课,得去给父亲帮手。“他爸爸很暴力,常常打他。”Ariane很无奈。

Ghetto是一般的法国中产阶级会避免去的地方。Ariane说自己有次因为工作到这样的地方去,“有四面墙围起来!你一进去就觉得大家都在看你,因为你明显不属于这个地方。”但这不代表人们有敌意,她问路的时候,人们也非常帮忙地给她指路。不能否认,这些地方存在严重的社会问题。Ariane说有个朋友有次到了这样的地方,不小心看到有人在交易毒品,惨遭一阵打。

我问Ariane,去这样的郊区教书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一半是吧。”在法国的公办体系中,她这样的年轻教师,往往只能服从“国家分配”,所谓哪里有需要去哪里,而最缺人手的就是那些问题比较大的郊区。所以她选了一个从巴黎的家有火车直达的Torcy。“等你工作一定时间,攒够了分数,可能就可以申请调动。”

下了Torcy火车站,就看到几家中国快餐店。“这里中国人挺多?”

“是啊,我刚来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是中国人。现在少一些了。”

“为什么呢?”

“老实说这个学校不太好,所以中国父母都很努力让他们孩子转到更好的学校去。”

呵呵,典型啊。“你觉得这是中国移民的特点吗?其他的阿拉伯、非洲移民的父母也会这样吗?”

“好像中国人这点比较明显。”Ariane有点同意,“其他移民的父母好像不是很在乎他们的孩子在学校的表现。这也因为他们孩子多吧,中国家庭可能两三个孩子,但阿拉伯家庭可能有五六个。”

后来Ariane的一个同事Khatja也告诉我,很多父母可能自己都没上过学,所以不知道学校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上学为什么重要。

“很多中国孩子的父母都不会说法语,有什么文件都是孩子帮他们填。”Ariane也说。在她看来这不可理解,他们都已经在法国生活了这么多年了!

问到对中国学生的印象, “比较安静,比较听老师的话。” 她说,“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比较缺乏创造力。”有时候,虽然孩子们吵吵闹闹让老师很辛苦,老师还是愿意看到孩子们活泼一些。

“这些中国孩子是从中国转学过来还是在这里出生长大呢?”我以为,是国内的教育让这些孩子养成了听话的习惯。但没想到Ariane说,大部分孩子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看来中国父母的管教还是很有效!

从Torcy车站到学校的路上,一个戴穆斯林头巾的女孩儿与我们擦身而过。

“法国对头巾的禁令,在学生和家长中反应大吗?”我问Ariane。之前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报道和研究,法国严格实行“政教分离”,2005年出台法律禁止任何带有宗教色彩的事物出现在学校等公共场所,包括穆斯林妇女的头巾,也包括基督教的十字架。2010年又对穆斯林妇女在公开场合佩戴面纱burqa下了禁令。这些法律都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是“政教分离”,还是国家干涉宗教自由?如今反穆斯林情绪抬头,反而让许多穆斯林身份感反弹,许多年轻女性接受了西方的教育,但自愿选择包头巾、戴面纱,她们说:“我们不是被父兄逼迫,这是我们的选择!”

不过Ariane说,当时那场争论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都接受了。“刚才我没看见那个女孩儿。有时候,如果学生在路上戴头巾遇到了我们,还会把头巾摘下来。”

到了。College Louis Aragon。法国的college是四年的初级中等教育,适龄学生11到15岁 。Ariane把我介绍给校长先生,一位长着浓密、略显斑白的络腮胡、高大、声音浑厚的中年人,简直是法国电影中中学校长的完美代言。“非常欢迎你。”校长先生英语不太好,话简单,但热情十足。在我去旁听法语课前,校长先生特地到班上叮嘱了一下学生们:“这位是中国来的记者。”“记者!”孩子们听到这个词很兴奋。

这个班是14岁的孩子。由于第二天就是公众假日,一些孩子干脆也请了今天的假,所以25个学生只来了17个。绝大部分是阿拉伯裔、非裔和亚裔,真正算是白皮肤的孩子只有一个。

孩子们自选座位坐下。今天刚好是测验时间。老师让大家拿出纸来。教室里发出嘟嘟囔囔的不情愿声。几个男孩子似乎没带本子,都管一位长头发的亚裔女孩儿借。她于是麻利地从自己的本子上撕下几张纸,往四周传开。呵呵,真是任何一个班级里都有一位善良的“同桌的你”吗?

测验的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孩子们这学期的课程就是把一本300多页的缩略本读完。五周之内,老师会带着孩子们一章一章读下去。每周有一个小测验。今天的测验里,老师给了十道问答题,比如:Marius是谁?他为什么生祖父的气?他的朋友的政治观点是什么?用一句话评价Marius的行为。“没有教科书,我觉得这样更好。”老师后来告诉我,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教学大纲,老师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

测验是全世界学生的天敌。那边一个男孩儿把脑袋撑在胳膊上,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另一个孩子跟他对视了一眼,同样无奈地耸耸肩。刚才那位慷慨的亚裔女孩儿,写了一会儿,沮丧地“啪”的一声把卷子翻过来,干脆趴在桌上。同桌的黑人女孩儿转过来给了她善解人意的一眼,继续埋头写字。

15分钟的测验完毕,老师开始讲解,孩子们发出各种惊讶、不解、懊悔的声音。Madame! Madame! 孩子们不停举手提问。一个特别显小的中国男孩儿,也举了几次手想提问,可惜他的声音太小,过了好一会儿老师才注意到他。

这个班里的很多方面,都让我想到自己的中学时代:总有那么几个淘气的男生,用剪刀剪女孩子头发的,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纠正的,小大人式装成熟的⋯⋯

这堂课很快就过去了。“怎么样?”老师问我。“很有意思!”我说。孩子们虽然不太喜欢测验,但是整个课堂气氛很活泼。“这个班的学生算是比较好的。”对方提醒我。马上,我就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了。

接下来,我来到一个低年级(12-13岁)的班级,上英语课。这个班的学生多一点儿,有20来人。和刚才一样,也是非裔、阿拉伯裔、亚裔的孩子居多。或许因为种族不同,孩子们的个头也非常参差不齐。同样是12、13岁的年纪,有的看上去像10岁,有的看着有十五六岁。

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学生们才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刚才跟我还非常和善地说着话的老师,进入课堂马上板起脸孔,示意大家安静。但没有用,45分钟的一堂课上,没有任何一秒钟教室里呈现出中国教室式的安静。孩子们似乎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话,可以向老师问话,也可以跟同学说话。教室里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声中,老师让大家“翻到42页”,但整整5分钟过去,起码还有三分之一的孩子要么没有拿出书本,要么还没有翻到指定页数。

上课的内容很大一部分是听录音回答问题。录音内容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的对话,讲她放假到都柏林玩,还学跳踢踏舞,坐的是Ryanair的飞机(真是反映现实)。其中小男孩还会玩幽默,听小女孩说她参观都柏林了解历史时,他说:“哦?我不知道爱尔兰也有历史。”“Stop it!”女孩回他一句。

老师一提问,倒是有许多只手积极地举起来,没有被叫到的孩子还沮丧地嘟起嘴来。但几轮下来,可以看到,最积极的也就是少数几个女孩儿。在有一半学生在说话、做自己的事或者发呆的情况下,老师叫着叫着,也就开始在这几个孩子之间循环。

一个黑人男孩儿坐在最后一排,书包放在桌上,课本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他喊了几次Madame,不知想跟老师说什么,但没有得到注意,后来就盯着窗外发起了呆。

一个像是阿拉伯裔的男孩儿,上课期间来回搬着椅子换了两次座位,从外围一排换到中间,又从中间换回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另一个男孩儿,干脆把连帽衫的帽子套上头,趴着桌上打盹。

我注意到,即便在这样一个吵吵嚷嚷的班级,那两个亚裔男孩儿(一个中国人一个越南人)都很安静。安静的结果就是得不到老师的注意,没有机会发言。

我突然想,这个教室难道不是法国社会的缩影?虽然大家是在一个共同的班级里,但老师的“权威”有限,不能统一大家的行动——在没有强制力的情况下。大家保留各自的性格,谁也改变不了谁:安静的、吵闹的、积极参与的、三心两意的。各种人“共存”,但不见得有“融合”。

比起上堂课,这堂课显得长得多。终于下课了,一直紧缩眉头的老师也才显得轻松一点。

课后,四个女孩子留下来,想跟老师多学点英语。“她们都是自愿的,来问我,可不可以跟我多学一点,我说,为什么不呢?”老师说。不过今天,由于我在,孩子们好奇地问起我问题来。不过她们的英语还不够,只能在老师的帮助下问出简单的句子。我也问她们问题:你们长大想做什么呢?

“我要做建筑师、艺术家和记者!”一个上课最积极回答问题的女孩儿说。她来自摩洛哥。

“我要做演员!”这是一个来自突尼斯的女孩儿。两人都有着一头卷曲浓密的长发,我在想,如果她们以后选择戴头巾,这么漂亮的头发多可惜。

“我要当导演!”一个看起来显得大一点的法国血统女孩儿说。

“我想当医生,是给baby看病的医生。”另一个白人女孩儿说。

问起父母在做什么,四个女孩子里有三个是有继父或继母,其中一位的父亲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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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翃

张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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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特派华盛顿记者。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博士研究生。观察世界、学习人生、以记录为表达。三人行,必有我师。看、听、想、写。在嘈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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