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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离开希腊。今夜无眠,抓紧时间写博客。

首先要鸣谢几个人。我的希腊文翻译大海,不仅帮我的采访做翻译,还为我介绍了他的同学、老乡、家人、老师,都成了我此行采访中很有价值的信息源;大海的母亲还请我到天津人开的温州餐馆吃了一顿中式海鲜。恰巧在我住的酒店旁边开店的上海人吴老板,跟我开怀地聊了半天,还放心地借给我充电器;朋友的朋友Spyridoula,初次见面就开车带着我转了半天,在我离开雅典前的最后时刻创造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大海的老师的朋友Vangelis,同样素未蒙面,又非亲非故,就帮我找采访对象,带我参观Santorini岛……这些事不会写进我的稿子里,因为我的稿子要写希腊的债务危机、社会问题,那些让人悲观的东西。但我最想记住关于希腊的,是这些热情友好的人们,是你们让希腊在我心中成为一个令人留恋的地方,而不是那个被危机摧残的国家。

先从大海身上说开吧。

(一)

大海姓吴,现在雅典大学上大一。温州人,小学五年级随父母来到希腊,一晃十年。如今希腊语流利,中文稍差一点,因为希腊的华人群体基本以温州人为主,温州话可以算是他们的官方语言了。不过大海靠着网聊和看CCTV练出了一口还算很标准的普通话,已经是其他从小就来希腊的华人小孩望尘莫及的了。

跟大海初次见面,约在雅典市中心Omonia的肯德基。Omonia是雅典老城区了,不像那些旅游胜地那么光鲜,有些老旧,有些脏乱,更因为聚集了很多移民而显得有点不安全。Anyway,初到雅典的这个周日,我穿过摆满地摊(基本上是移民摆的,警察看到也会抓)的小巷,来到Omonia广场,却发现肯德基不开门。匪夷所思,这是周日早上10点,不能想象任何其他地方的肯德基这个时候不营业。

于是转战对面的一家麦当劳。麦当劳倒是开的。

“麦当劳生意挺好啊,都满座的,怎么肯德基就不开门?”我觉得奇怪。

“希腊的肯德基麦当劳不少倒掉了的。”大海说。

“啊?怎么会?”

大海解释,别看麦当劳里这么多人,但大部分是老人,这些老人反正也有时间,点杯咖啡1欧元坐一天,所以你看着是客满,但其实挣不到钱。

Bingo!

的确,很容易就能注意到,跟中国等其他地方的麦当劳里坐满了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不一样,这里的麦当劳里大部分顾客是老人。后来我也发现了一个现象,雅典街头老人好多,出门买菜的,摆摊卖彩票、电话卡、面包圈的,还有开出租车的,似乎希腊老人出门活动的比例高于别的地方。

是因为希腊的养老金水平不高,所以老人才要出来工作维持生计?这个猜测在专家处得不到印证,因为专家说希腊的老年贫困率已经大大降低。大海则提供了另一种解释,说很多老人反正也没事做,出来摆摊打发时间。也许吧。看这些摆摊的老人,大都衣着齐整,鹤发童颜,有些甚至看起来很文质彬彬,像大学教授。

(二)

大海的中学时光在美丽的Santorini岛上度过,比他大一岁的二姐也是。

由于是岛上少数的亚洲小孩,姐弟俩好几次被找去做广告,电视的、平面的都有。大海妈妈津津乐道的还有,二女儿在一年希腊国庆节被选为学校的旗手,举希腊国旗。

“他们怎么会让一个外国人举希腊国旗呢?”我问。

“我也不想啊,”二姐说,“但是我成绩最好,没办法。”

大海妈妈说开始他们也推辞,因为以前也有过一个阿尔巴尼亚的移民小孩,因为学习好,也被选去举希腊国旗,后来引起争议了,还上了电视。不过二姐的同学们都说,没事,你举吧,我们又没意见,二姐就举了。

和二姐一样,大海也是个——用中国话说叫“尖子生”。证据是,他是这个岛上当年惟一考上雅典的大学的学生。

在希腊考大学不难。最近几年希腊也经历了一轮大学扩招。希腊的公立大学还全免费,管三餐。用大海的话说,从小学到大学都不花钱,“给父母省了不少钱”。

考大学不难,上了大学也轻松。大海说,在他那个经济学专业里,每年招生人数200人,其中起码有三分之一是不会出现在课堂上的。为什么呢?有这么一部分人就是为了得到“大学生”的身份,因为这样他们出门可以半票,在学校可以免费就餐,总之有一堆优惠。反正工作也不好找,就先安这么个大学生的身份再说吧。而且最神奇的是,对这种有着六七年学龄的“老大学生”,希腊大学没有开除学籍这么一说。大学生在希腊是“惹不起”的一族,这点我在后来的采访中也再次听说了。学生运动对希腊重获独立起过重要作用,因此70年代立宪时,把高等教育免费写入了宪法,还规定大学必须是公办。这也是为什么希腊至今还不承认大部分的私立大学文凭。

大海看起来没什么学业压力。6月14日他就要开始这个学期的考试了,但这个星期内他还跟着我跑这跑那。一周只有4天有课,其中只有周四是满的(我在希腊的这个周四因为发生了公共交通罢工,大海他们也停课一天),其他日子最多也就是半天课。为了去Piraeus港口(其实离雅典也就是20分钟的地铁),大海差点还要翘课,我觉得过意不去,但大海一个劲地跟我说没关系。还好后来时间安排开了。

但上大学对于希腊小孩来说,特别是Santorini这样岛上的小孩,可能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上了大学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很难找工作。Santorini岛上几万居民,大部分都加入了旅游业大军,不是自己开着旅馆餐馆,就是租房给别人开旅馆餐馆。虽然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但起码在夏天最旺季的两个月岛上永远是满满当当的。家里开旅馆餐馆的小孩,长大了就可以帮忙经营,不管怎么样,衣食无忧。在希腊这个人口只有1100万,却有2500个岛屿的国家,聚集着一半人口的雅典提供不了那么多工作,更多工作机会在这些旅游胜地的岛屿上,所以反倒是大城市的人跑到岛上来打工。所以,如果你是岛上的小孩,你会愿意离开小岛到大陆上的那些大城市去吗?

所以只有大海考大学,真是不奇怪了。事实上,大海的二姐——虽然也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上完高中也没有兴趣继续上学了。现在她偶尔帮一些不通希腊语的中国人做做翻译,比如他们上医院、写文书的时候,生活也挺自在。

(三)

Aki是大海的同学。发长及耳,一脸的胡子卷卷的,长得很希腊。“他们左派的都喜欢留长头发。”大海评价。

Aki对政治很感兴趣,每次说起政治都没完没了,还经常参加一些游行活动。有时候他拉大海一起去参加,不过大海没兴趣。

Aki的父母都是做石材生意的商人,据大海说“他家里其实很有钱”,Aki自己也还只是个学生,但他经常参加一个叫PAME的工会的活动,全名叫“全工人军事前线”(All-Workers Militant Front),是希腊共产党中的工会成员发起成立的。这个组织有很多大学生成员,也很活跃,我在雅典的时候就碰上一次他们的游行。是6月1日那天,他们一方面反对政府的紧缩计划,举着反对大企业、大银行资本家的标语,同时也抗议以色列对人道救援船队的袭击。

让Aki来评价IMF为希腊开出的紧缩药方有点为难他,但他的核心意思我还是听懂了:IMF那种新自由主义的方式在别的国家已经失败了,但他们还要继续在希腊用这种办法。Aki他们不相信IMF的办法在希腊行得通。

“IMF是问题的一部分,不是解决方案。”我想起在土耳其的IMF年会上、在英国剑桥大学的IMF总裁演讲上,抗议学生举出的标语。

“你们反对IMF要求的紧缩计划,那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办呢?”我问Aki。“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得有点沮丧。

同样的问题我在6月1日的游行现场问了一个自称共产党的人,他有点回答不上来,也许是英语不流利的原因,然后说:“我们会继续罢工。”

在Aki眼中,不管是上届新民主党(保守派)政府,还是这届社会党政府,都是一丘之貉——只为大企业大银行代言。我问他,难道现任总理帕潘德里欧不是据说支持率很高吗?他说不相信那些民意调查,而且“我们总理说英语的时候比说希腊语的时候还多。”我听过一个帕潘德里欧在伦敦经济学院演讲的视频,在美国长大的他一口美国南方口音。“讲希腊语的时候有时还犯语法错误。”总之,Aki不喜欢他。

我又问,如果要在实行紧缩计划和退出欧元区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什么?Aki想了1秒钟吧,说,退出欧元。因为紧缩计划就是条注定失败的路,退出欧元区虽然比较险,但也许回到起点重新来过还有一些希望。

后来我跟一些专家和官员提起Aki的回答,都得到不屑的一笑。“学生嘛,他们就知道反对。”的确,Aki只不过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但他好歹是个学经济学的。如果连他都不信任这一套的话,怎么指望希腊那些工人、公务员、普通老百姓相信呢?

“对德国有什么看法?”我问Aki。“他们当然希望我们留在欧元区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把东西卖给我们。如果我们国家也有西门子这样的大公司,我们也会愿意,但问题是我们没有。”Aki提西门子,因为西门子对希腊高层官员的行贿案正是现在希腊最热门的话题之一。一位前交通部长已经承认自己曾收过西门子100万德国马克贿金,帮助西门子拿到2004年奥运会的一个合同,这是希腊首位承认自己受贿的议员。

Aki他们也鄙视公务员。虽然对大部分希腊大学生来说,公务员还是他们最梦寐以求的职业。因为希腊公务员是终身制,永远不用担心被炒鱿鱼,工作还轻松。我带大海去采访公务员工会ADEDY的秘书长后,他送给我们俩一人一份纪念品(笔和纪念册)。我实在不想要,要大海把我那份拿走。大海说,Aki要是知道他去采访ADEDY会笑话他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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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翃

张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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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特派华盛顿记者。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博士研究生。观察世界、学习人生、以记录为表达。三人行,必有我师。看、听、想、写。在嘈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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