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Mentality。”站在米兰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旅馆9楼的阳台上,40几岁的receptionist(中文叫什么好?前台?服务员?好像都不对劲……)G不断跟我强调。“英国人的mentality,法国人的,意大利人的,都不一样。中国人、日本人和印度人也不一样。意大利北方跟南方的也不一样。Mentality.”由于英语词汇量有限,他只好用不断的重复加上意大利人特有的夸张的肢体语言,来表达这种强调。”

“我们在这,米兰,我们工作,工作很多,”他说,“南边的人,他们不工作,但他们要的很多。”说着,他点了二十分钟内第二根香烟。万宝路。

我说,你烟瘾很大哪。他撇撇嘴:米兰,压力大。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压力大在哪里,对于他这样一个建筑师(他自称是一个architect,但每周来这个酒店帮两天工)来说。现在还是周五下午,说明他的建筑师工作也不是全职,在这里帮工,无非也就是坐在前台给出入的旅客开开门,管管钥匙,还有跟我这种竟然这么早就回旅馆的人聊天。不过,比起满街的pizzaria&bar那些下午三四点还能坐着吃东西、聊天、晒太阳的人,也许他的压力是大了些。

“看到没有?对面这座楼。”他指着对面那座与beaux art风格的米兰火车站形成鲜明对比的三十几层高楼说,“这是我们地区的大楼,伦巴第地区政府。那是我们的钱,很多很多钱,税。”他做着鬼脸。

“那你觉得不高兴?你们纳税,南方人享受?”我试探着。因为我知道,南北方的经济差距是这个国家的大问题,北方不满于对南方的转移支付。北方的米兰是最富的了;南方,三年前我到过的那不勒斯,街上店铺的感觉似乎跟中国的二三线城市差不多,橱窗里挂着5欧元一件的T恤衫,maghereta匹萨2欧元一块——当然,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甚至中世纪至今风采依旧的建筑,以及满大街堆成山但没人清扫的垃圾,在中国看不到。

他盯着我看,来回摇了三下头。“我说了,mentality不一样。我不说哪种好哪种不好,就是不一样。”他又想了想,怕我不明白,接着说:“我们在这里,我们需要工作,所以我们工作。我上大学的时候,就一直在酒店里打工做receptionist,我还打扫卫生间。因为要工作所以我们工作。”(我在想他上大学那该是多早会儿了啊,一二十年前做这个,现在还做这个?)“南方不一样,他们一点不穷。”他这个说法让我有点惊讶。“他们有资源。”我问什么资源,他说,“旅游、空间,所以他们不用工作。不过,我跟你说,一到放假,北方人全都跑到南方去。”

我本来想问问他对现在的经济危机有什么看法,但在他不胜其烦地花了半个小时跟我解释,一百年前汽车刚发明的时候在米兰可以开20公里每小时,现在的汽车设备齐全却在米兰只能开到15公里每小时;今天我们用电子邮件交流瞬息可就,但信息可能被别人窃取,但几百年前大家用信鸽速度是360公里每小时,而且绝对保密——“所以本质上说,我们的生活没有实质变化”之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一个普通的意大利人来说,阳光,闲暇,朋友,这才是生活,财政,债市,欧元,那是另一个星球。不想用这么无趣的话题来骚扰他本来已经“压力大”的生活。只是我实在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头。不过,他是意大利人嘛——我说,故我在。重要的是对话这个动作本身,不是对话的内容。

记得我三年前第一次来意大利旅游,对意大利印象无比之好,甚至开始要学意大利语。喜欢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陌生人就对你说“Ciao!”喜欢满大街男女老少都吃着冰激凌;喜欢早晨8点就满满当当的早餐店人们站着喝咖啡吃牛角面包聊着过去的一天和将来的一天。对他们来说,日子不是拿来“过”的,是拿来“enjoy”的,我认为。

但这次来意大利,我的任务是报道南欧面临的危机,心态完全不一样。于是那些下午三四点还在吃甜点喝咖啡的人就成了可疑的误工者,那些对退休后闲暇的憧憬就成了这个国家养老改革的绊脚石,那些成群结队逛街的年轻人看着就像不思进取等着社会和父母接济的“失望一代”。当我意识自己正在用这种眼光看意大利的时候,突然有些生自己的气。

不忍心,也觉得没有资格,去批评他们的生活态度。前天从伦敦飞往米兰,我在伦敦那班飞机的行李带前等了足足二十分钟,看着行李带转了五个循环,还等不到我的行李。然后往其他行李带处观望,果然,在隔着三个行李带之外的巴黎飞来的飞机的行李带上,找到了我那只孤零零的箱子。好吧,这就是意大利,我笑了笑。

“我是说,我们要记住过去,要有历史。你知道美国人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G开始设问。

“哪里?”

“他们没有历史。”

“没有历史也不是他们的错啊,呵呵。”我呷了一小口expresso,庆幸刚才自己点的是意式而不是美式咖啡。“难怪整个米兰一家星巴克也找不到啊。”“找不到,”他说,“整个意大利你也找不到。美国人的咖啡,对我来说,那就是黑水。”

“你看米兰,就都是历史的建筑,不像在中国,你看不到新的。”他说。

“那你这个建筑师都做什么呢?”我也好奇。

不像西班牙、爱尔兰这些欧元区“后起之秀”,意大利没有经历一个housing boom。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的年轻人都跟父母住,除非结婚,甚至连结婚也不搬,所以需求上不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建筑都巴不得千古流传的,住几百年都没问题,又没有70年产权期限,为什么就不能不搬呢?

“我们翻新啊。”他指指窗外,“我现在就在做那条街上一个酒店的翻新。你知道吗,这个旅馆,明年也要开始翻新了,整座楼。”

我住的这个小旅馆,就在火车站对面一座大厦的九楼,就一层,不到20个房间,是个家族企业,从60年代经营到现在了。这是他告诉我的。我接着问这座大楼里其他几层都是什么,他说,只有一个办公室,其他都空着。

“空着?怎么可能?”我表示不相信,火车站旁边这么好的地段,“怎么没有其他人把那些空的公寓买下来也作旅馆?”

“明年要开始翻新工程了啊,所以肯定没有办公室了。你知道2015年米兰要办世博会吗?”

我点点头。一到米兰,我就惊讶于看到这么多起重机,一点不像一个欧洲城市,更不像一个处于经济衰退的欧洲城市。后来才知道原来米兰2015年办世博,正在搞建设。只是我真担心米兰政府的财力。但不管怎样,离明年还有大半年呢,就这么空着?意大利的房地产市场果然不咋样。

“大生意!”他说,“会赚很多钱,会有很多游客,中国人,日本人,印度人,俄罗斯人。”

到时你还会兼职在酒店做前台吗?我看着这个到时将届五十、眼前显然还没有成家的意大利男人,不禁想。


伦巴第地区政府大楼

米兰中央火车站
话题:



0

推荐

张翃

张翃

95篇文章 1年前更新

财新特派华盛顿记者。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博士研究生。观察世界、学习人生、以记录为表达。三人行,必有我师。看、听、想、写。在嘈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