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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恕我也凑个数,“应景”地发一篇小文。只因为今天看到了许多谈及“生死”的文章,不由唏嘘。谨以片言只语,向上万亡灵致意。

长在八零后,未曾经历过人间惨剧,(万幸),提起“死”,仅有的两个印象,就是奶奶和外公的去世,分别是在我7岁和11岁的时候。

奶奶患有糖尿病和心脏病已久。那时身体不适,身在另一座城市的两位姑姑急忙赶来,晚上打地铺睡在奶奶床边照料。

彼时我还小,丝毫不知事情严重。只记得那天晚上晚饭后,奶奶还让我帮她倒杯水喝——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自己提暖壶。

夜半,我还在酣睡,爸妈将我叫醒,说,我们要回老家。我大为不解及不愿——因为老家在200公里外的山里,每次回老家都要转车两三次,并经过很长一段每次都吓得我躲在爸爸怀里的盘山公路。

“奶奶要回家。”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我的不懂事,而是压低了声音说。

全然不记得爸妈和姑姑们是怎么把奶奶从四楼抬?背?抱?下一楼的,只记得爸爸急匆匆地去敲一位伯伯的门,那是他们单位的司机,求他开上单位的吉普车(森林公安的军用吉普),送我们回老家。

“为什么要回老家?”我仍然不明就里。

“这是奶奶最后的愿望。”爸爸说。

依稀记得,到达老家——那个山里的村子的时候,已是东方微白。老家惟一的亲戚,我的堂姑,已经等在公路边。我们一打开车门,堂姑就一把搂住我:“可怜的宝贝儿啊!”我还是不懂,只想挣脱,堂姑抱我抱得太紧了,好痛。

下一个记得的场景,就是竹竿和白色麻布搭起来的一个简易棚子里,奶奶躺在竹床上,白色被单盖住了脸。我远远站着,看着大人们忙里忙外。

爸爸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米饭。“这是孝敬奶奶的。”他说着,在饭里插上一双筷子,然后走过去,弯腰放在奶奶床前。(以后每次我看到有人把筷子插在饭里,心里就会不舒服)

那时心里完全不难过——对于“死”,完全没有概念。但突然,我好想走过去,把那张盖住了奶奶的脸的被单掀开,再看奶奶一眼,再跟奶奶撒娇。

这时,我看到,妈妈哭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无比伤心,眼泪跟着出来。

那一刻,我才学会,死是一件会令我们所爱的人难过的事。

回头到屋里找爸爸。爸爸正在站在小木屋二楼的楼梯拐角处,背对着我。“爸爸,爸爸!”我喊。他回头,双眼通红。用手帕用力地擤了鼻涕,他说:“翃儿,奶奶没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爸哭。多年后,我上大一那年春节,我们一家与三个姑姑四个家庭在厦门相聚,老爸兴高而畅饮之后,回家的路上,他忽然嚎啕(而不仅仅是哽咽):“翃儿啊,你还记得奶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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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四年级的仲夏,刚刚从学校领回成绩单开始要享受暑假,忽闻:外公病危。

不能相信。几天前还回过外公家,记得外公还买了西瓜给我和表哥们吃。

外公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医生。村里没有卫生院,谁家生了病,便来喊外公,外公从无二话,骑上28寸老凤凰便走。中药西药他都会开,接骨也会。

是啊,就在两天前,外公还去给人看病呢!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外公寡言。我从不记得自己跟外公有过什么对话。只记得每次回外公家,他就默默地出门,带回来几颗糖,或几个水果,塞到我手里。但他自己从来不吃。

外公的子女中,妈妈是惟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但印象中,外公只到我们家里来过一次——是我十岁生日那天。

后来长大一点,妈妈才告诉我,解放初,外公曾被陷害为“通敌”,因为一个与外公相识的人,不知为何把他的名字写进一份国民党名单。为此,外公不知挨了多少咒骂、鞭打,妈妈和舅舅、姨妈们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外公家老宅子的门,也受了不少前来声讨的人的敲打之罪。外公只是坐在自己屋里,一言不发。

有时候,有的人是骂着来找外公看病的。外公只能边挨着骂,边号脉。

妈妈已经先赶回去了,我和爸爸随后赶到。还不到外公家,已经听到一片哀号。我心里一下子拧起来,不知是酸是惧。

踏进老宅子,大厅里已经拉起了一道白帘。外公就躺在帘后的竹床上,已经换上了寿衣。

地上铺了不少稻草。妈妈跪着,哭得直不起身。见我,妈妈一把拉我也跪下,说,“来见你外公最后一面。”

外公还有话说。大舅凑过去,将耳朵贴着他。听了一阵,他回过头吩咐我的大表哥:“快去买两瓶芦柑汁!爸想喝。”

芦柑汁是我们当地产的饮料,最便宜的那种。但外公一辈子没喝过,不舍得。

表哥飞奔地买回了两盒纸盒包装的芦柑汁,舅舅接过去,颤抖着把吸管插进包装,将吸管那头放进外公嘴里。

外公有没有喝进去,我不记得了。

外公再也不能喝了。

出殡那天,天气出奇地热,太阳都要放出火来。知了不停地叫。

来了好多人。就像全村子的人都来了似的。

舅舅、舅妈们让我呆在家里,不要去了——对我这个最小的孩子,他们一直都格外疼爱,怕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受不了那么热的天。

但我一定要去。和其他表哥表姐一样,我披上麻衣,穿上草鞋。

外公要入葬的山,离家只有一两百米。

但送葬的队伍向相反方向出发,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圈。

我确实跟着整个队伍走完全程了,只记得身上穿的薄衫短裤,全都湿透。

这一点后来舅妈们还经常感念:“这孩子,她外公没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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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跟妈妈一起睡的时候,常常会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妈妈走了,我该怎么办,就开始哭起来。

如今只身一人在北京,离家千里。每次回家,父母必亲自到机场接送,晚上妈妈总要和我一起睡。

常常劝我:北京有什么好?生活又不方便,生活质量又差。回南方来,可以经常回家,吃妈妈做的饭菜……

我却从未动心。

有一天,妈妈忽然说起,等我跟你爸老了,我们就去住养老院。

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忘了,爸妈也会有老的一天!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要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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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翃

张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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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特派华盛顿记者。乔治·梅森大学公共政策博士研究生。观察世界、学习人生、以记录为表达。三人行,必有我师。看、听、想、写。在嘈杂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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